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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1954年秋末的草山薄雾刚刚散去，两层小楼里传来细碎翻纸声，张学良拿到一封从旧金山转来的航空信，信封边角磨损，却压着他整整一上午的心绪。

  信纸不长，最初只要一句糟糕的中文问好——那是张闾琳写的。笔迹生硬，带着显着的美式笔画，父亲却读得极慢，像要把空缺的二十年逐行补回。这一年，他现已五十四岁，软禁日子八年，儿子则在海那儿读完了大学。

  不少旁观者猎奇，父子疏离到连母语都陌生，裂缝是怎样构成的。时针回拨到1927年5月天津的蔡第宅，灯光摇曳，铜管乐把夜色吹得轻浮。舞池外，一身鹅黄长裙的赵一荻静观人群，眼底却不肯粉饰对那位拔尖青年的猎奇。

  张学良应邀前来，只因主人想借少帅的名头提高场子排面。两人第一次握手就进入了舞步，节拍明快，旋转结尾停在模糊壁灯下，从此“张赵”二字并排在北洋社交圈的谣言录里。有意思的是，赵一荻的姐夫曾做过张学良的法文秘书，这层人脉让年青姑娘的抵抗力瞬间归零。

  但是家世越显赫，父亲的怒火越炽烈。交通次长赵庆华斥令女儿不许再赴舞会，女儿偏偏拎箱出走，直接奔奉天。旁人惊叹她的敢爱敢恨，却疏忽了她不过十七岁。禁令在张学良面前形同虚设，这段被尘俗指责的爱情在1930年迎来了结晶——男婴张闾琳。

  幼子出世的那年，张学良正面对军政漩涡，辽沈地盘外患内忧，他却在北平顺承王府辟出一方六合给妻儿。可栖身之处再豪华，政局仍把日子撕裂。1934年他下野远赴欧洲，赵一荻只能把四岁的闾琳留在上海租界，雇女佣、聘家庭教师，日常写信记载孩子的几句童言，寄去伦敦给老公解闷。

  1936年12月西安气候骤冷，枪声与商洽一起压在古城上空。这一次决断，张学良来不及向小儿子奉告，便陪蒋介石飞离西北。几日后他得知自己被软禁音讯，预见再会儿子遥遥无期。赵一荻在衡量一再后，先把六岁的闾琳送去香港，又旋即赴湖南探夫。

  时局益发险阻，1939年于凤至因病远赴美国，赵一荻顶替陪同。她手中可支配的资金不多，盘点后决议把儿子托付给友人韦廉森配偶。小小年纪远离母语环境，闾琳很快习惯了英语课堂和棒球赛，宗族荣光与东北旧事在少年的回忆中淡成背景墙。

  进入五十年代，朝鲜战争的硝烟未散，美西学术圈却重启扩招。1950年，张闾琳以优异成绩进入加州大学航空工程专业，自动要求改名Raymond Chang。导师一句“Your father must be proud of you”，他只淡淡一笑，不肯多谈。

  1956年夏天，美西海岸薄雾模糊，赵一荻获准省亲。十六年未见的母子在旧金山机场相对无言，赵一荻用中文叫了儿子乳名，小伙子仅仅礼貌地允许，生硬地冒出一句“Hi”。短短三周共处，她奉告他父亲仍在台北，暂不得自在，恳请他耐性等候。

  等候继续到1962年。政治气氛略有松动，张学良取得一次在台北城外“官邸小聚”的时机。“能带孩子来吗”，闾琳向招待人员重复承认，生怕再生曲折。十月下旬，机身带着太平洋咸湿气味下降台北松山机场，他的妻子陈淑贞挽着手，怀里抱着刚满周岁的张居信。

  陈淑贞出世香港，生长美国，自认一般留学生。直到订亲前夕才被奉告“未来公公是少帅”。她愣了好半天，随即说出一句真心话：“爱你的人是你，不是头衔。”台北那天，她穿一袭淡色旗袍站在合影中心，表情有点拘束，却不掩书香气质。

  相机快门按下的那一刻，张学良抱着孙子，笑意翻开，五官像年青时站在花园。他对闾琳低声说了一句：“好，好，就这样。”短短七个字，情感饱满。

  这张相片现在常见于史料画册，学者重视的多是“少帅四十多年的软禁生计”。但隐藏在镜头外的，是跨洋别离与言语断层，是家国巨变给一般情感加上的桎梏。张闾琳那年三十二岁，陈淑贞三十岁，老少三代在草山小院里聚会不过五个小时，随后依规各归原处。

  1964年春，张学良被移往新竹新乐土，探视次数骤减。次年美方邀闾琳参加阿波罗计划，他简直未再踏足台北。父子再次相见已是九十年代初，那时白叟青丝斑斓，能谈的不是军旅往事，而是孙辈留给家的录像带。

  有人计算，张学良与小儿子面对面共处的时刻，前后加起来不到一年，却用一张1962年的五颜六色合影添补断档。历史书一般记载事情高潮与结局，个人命运的缝隙常被疏忽。少帅在镜头前的绚烂笑脸，就像他从前对命运的反击，哪怕捆绑仍在，仍旧要留下一个家的侧影。